厉以宁：转变发展方式应以转变投资为主

全国政协常委、全国政协经济委员会副主任厉以宁

2011年12月19日，亚洲财富论坛第四届(中国)年会在北京召开，本届年会的主题是“转变中的亚洲发展”。图为全国政协常委、全国政协经济委员会副主任厉以宁。

厉以宁：大家用掌声祝贺我，可是我觉得荣誉应该归给中国经济学界和企业界，因为所有这几年，我们所取得的成就与经济学界的探讨和企业界的努力分不开的。

我来之前收到一个条子，亚洲财富论坛，希望我讲一下当前经济的新形势。应该说投资冲动的怪圈是长期在中国存在的，2008年以前，我们都遇到这个情况，一旦经济出现滑坡现象，于是就增加投资，用投资带动增长，就度过了经济滑坡难关。结果又是投资过热，过热之后又紧缩，紧缩以后企业又受不了了，经济增长率下降了，于是重复启动投资带动。这样一种怪圈周而复始，不只一次。我们今年谈到中国经济到了应该转变以投资为主的发展方式的时候。

以消费为主行不行？现在还不行，如果不靠投资，单靠消费带动中国经济，中国经济增长率可能会降到5%以下，因为消费带动不起来。我们能够做到什么呢？能够做到先过渡到消费与投资并重的阶段，以后再以消费为主，现在只能过渡到并重阶段，要扩大内需。

刚才霍建国(微博)同志讲了，对国外市场，我们不能放弃，还要努力争取，但是我们内需是需要扩大的。内需之所以上不去，关键原因何在？关键原因是城乡收入差距过大。改革开放以来，城乡收入差距是在扩大之中，为什么收入差距会扩大呢？大家分析了很多，最关键的原因在于从三个资本概念谈起，资本有三个概念，第一个概念叫物质资本，就是货币投入以后转化为生产资料，有了生产资料经济就上去了，这是收入增加的第一个原因，靠物资资本的投入。20世纪70年代以后，出现了第二种资本概念，就是人力资本。人力资本体现在人身上的，科学技术文化水平，经验、智慧这些都构成了人力资本。人力资本概念出现以后，经济学家多数人认为，他比物质资本更重要。举这样一个例子，第二次世界大战过程中，德国与日本被炸的一塌糊涂，物质资本损失巨大，战后两个国家恢复很快，什么原因？人力资本在。人力资本在，经济很快就起来了。20世纪70年代出现了第三种资本概念叫社会资本。社会资本是什么？社会资本是无形的资本，与我们现在报纸上所谈的社会资本不是一个概念。我们现在报纸上所用的社会资本指的是民间资本，民间资本也可以说是社会资本，真正经济学理论中的社会资本不是一个概念。社会资本是一个无形资本，就是社会关系，人际交往。

比如广东的经济改革开放以后为什么发展这么快？是因为广东有雄厚的社会资本可以利用。海外华人、华侨、港澳同胞这都是社会资本，我们利用了这个就起来了。为什么浙江改革开放以后发展这么快？因为浙江人有他的社会资本，家庭、家族关系、同乡关系，在哪里都碰到浙江人，这就好办了。三种资本共同创造财富。在中国现实情况下，这三种资本中城市都占优势，农村都处于劣势。物质资本前提是有产权，城里土地是国有制的，城里的房子有产权，有房产证可以用于转让投资，投资者可以转化为资本。然而在土地集体所有制的情况下，农民没有产权的。土地是集体所有，不管房子盖得多好，都没有产权，没有房产证，这就是现实。第一桶金从哪里取得？19世纪法国工业化的时候，农民也进城了，法国没有乱，因为法国农民有家庭农场，农村有住宅，有不动产抵押银行，抵押跟质押是不一样的，比如当铺是最典型的质押，手镯放在那里，皮大衣脱在那里就把钱贷走了。但是抵押不一样，只要把产权证交了就可以了，房子照住，土地照耕，就可以带资进城了，钱就可以用来买房。赚了钱如果到期不还，银行通过法院解决产权纠纷。所以法国在工业化期间，农民进城没有乱。

拉丁美洲国家为什么乱呢？因为拉丁美洲国家实行大种植园种植，他们农民都是做工的，没有产权，没有地，搭个小棚子在庄园里住。所以低级住窝棚的人，没有找到工作，城市贫民窟就形成了，社会就乱了。中国农民在物质资本上远远不如城市。

人力资本由于多年以来城乡教育发展不均衡，农民在农村中他的学校设备是差的，师资是差的，教育质量是低的，城里的都是设备好、师资强、学习质量高。这种情况下，农民读到初中毕业以后，很少进到高中，考大学的更是微乎其微的，这样人力资本就不平等。教育的不平等造成就业不平等，就业不平等造成收入不平等，收入不平等，下一代就不平等。于是就形成了当前中国现在的现象，社会阶层凝固化，职业变成父子相承，这种城乡社会差别怎么能不扩大？

社会资本也是一样，城里人只要愿意进入市场，总有朋友关系，总有熟人关系，能找到关系。住在山区的农民谁都不认得，周围都是农民，他有什么资本可以用，这种社会差别不扩大是不可能的。靠二次分配来解决，二次分配说的很清楚，一次分配不足，靠二次分配来补。在中国城乡二元结构，城乡二元体制，二次分配城乡差别是很大的。所以一次分配的缺陷，二次分配补不了，反而还扩大了差别。医疗，城市里一般能够做到公费医疗，而农民合作医疗就不一样。教育资源城市里好多，农村少。所以二次分配当前又解决不了社会收入差别的问题，甚至扩大了社会收入差别。农民还有什么办法？没办法。对于形成的结果就是能人外出，能人外迁，弱者沉淀。凡是有手艺的，凡是干的比较好的，出去了。他自己有手艺，有本事。留在农村的都是一些文化素质又低、老弱的弱者。你说城乡差别怎么能不扩大？城乡差别扩大，农民收入少，造成社会不安定，怎么来扩大内需？扩大内需事实上不能完成的，这就是我们当前摆在面前的问题。这个问题要清醒的认识，我们要做到投资与消费并重，让更多的低收入者能提高收入，正如中央所说的让中等收入阶层的比例扩大，这应该说是值得我们思考的问题。怎么办？当前中国经济形势正在一个改革的时期，你只有推动改革。

把产权改革进行到底，让农民有产权，这是当前最悠久的。凭什么农民自己盖这些房子？因为产权不能抵押。我们到农村调查，农民就反映，没有产权，没有房产证，抵押不行，转让不行，连出租都困难。我们就奇怪了，出租有什么困难？我租给外乡人住，他租了房子他不交房租了怎么办？他赖着不走了怎么办？所以宁肯很便宜的价格租给亲戚朋友，熟人可以，要不然一把锁锁上带着老婆孩子打工了。因此农村流行着两个老鼠的故事，外出打工了，房子锁上了，就变成老鼠窝了。第二个老鼠的故事，带着老婆进城，住哪里？地下室住，于是在北京变成了鼠族。农村调查，村干部说明明知道这家人打工好几个月，晚上如果灯亮是怎么回事？于是找几个村干部明天早上到他家去看，推开门看堆满了炮竹、炸药，反正不是我的房子炸了就炸了，还有炼地沟油的地方，还有夜间赌博、卖淫嫖娼，这种情况下社会治安就不好管了。我们鼓励让农民进城，鼓励让农民创业，钱从哪里来？没有东西好抵押的。

在农村经常讲，假定试验区是可以抵押的。如果全国都做到给农民产权，这将有多大资本注入到农村去了？所以这个问题得解决。鼓励农民创业，不光要有钱，而且要有技术，应该看到现在城里我们在鼓励小微企业发展这条路子，过去小企业的上限是300人，现在一些地方根据中央政府开始有微型企业，微型企业一般是20个小企业，小而又小的企业，要扶持，也要给予经营的方便，给予一些优惠。农民办的家庭养殖场，养鸡的、养猪的、家庭菜园、集体林场，他们都是与市场联系在一起的，要作为小微企业看待，给农民优惠，这样就活了。

教育问题要改革，我们在一些县调查，财政情况比较好的县，有这样一种规划，有的正在开始实行。村里头自办幼儿园，小学也可以办低年级，因为孩子太小，就在村里上学。小学或者是小学高年级和初中一律在乡镇所在地办可以住校，高中一律在县城办必须住校。我们现在不懂，什么叫可以住校，什么叫必须住校。可以住校是你家里有亲戚的或者自己家住在这里可以走读，如果是远处或者家里愿意也可以住校，读高中不管你家在不在城里一律住校，便于对孩子有更好的教育。贫穷家庭的孩子住宿费全免，这是办法，这是我们未来走的路。中国低工资的时代过去了，这句话是不准的，应该是低素质劳动力时代结束了。但是技工时代刚刚开始，经过中等职业技术学校的训练、高等职业技术学校的培训才可以。

二次分配要改革，当前的重要问题是城乡社会保障一体化，大家都凭身份证，应该享受同样的社会保障，这一点对提高内需是重要的。最要紧的是解决低收入者的后顾之忧。经济学史上有一场争论，20世纪30年代初大危机出现了，失业增加很多，怎么解决当前的失业问题？当时占主流经济学地位是英国新古典学派，新古典学派经济学家认为怎么解决失业问题呢？有办法。什么办法？一个人的工作，两个人来做，一个人的工资，两个人分，这样失业问题就解决了。可是瑞典的经济学家，以米尔达尔为代表的年轻经济学家认为这个办法不能解决问题，他和他的同事们向瑞典政府写了报告要解决当前经济问题，要解决福利问题，大量盖廉租房，廉价房让大家有房子住，失业救助，公费医疗，教育免费，社会养老，把这些都做了，这样的话这个问题就会解决了。瑞典政府接受了建议，所以福利国家在欧洲就开始了。

经济学家讨论20世纪30年代大争论，新古典学派对还是瑞典派对？讨论的结果一致认为新古典派错了，因为新古典派所设想的解决方案是一个企业内部的解决方案，你这个企业为了怕失业人太多，一个人的工作，两个人做，一个人的工资两个人分，对解决社会就业问题是没好处的。社会就业问题的解决，依靠于社会购买力的提高。一个人的工资两个人分了，社会购买力没有提高，所以不解决问题。瑞典学派有用的，因为它解决了老百姓的后顾之忧，解决后顾之忧，内需就扩大了，不用为孩子上学担忧了、为自己房子担忧了、为自己养老担忧了，后顾之忧解决了，消费就扩大了，带动了一批人就业。就业是靠就业扩大的，所以这两种意见告诉我们，我们在当前要提高内需必须加快社会保障体制改革，做到城乡保障一元化。

对于弱者沉淀怎么办？这个问题一方面还要给他们帮助，听其自便，农民是不是进城，是农民自愿的，更不能用暴力拆迁的办法解决，要给他们帮助。应该承认散户总是有的，今后重要问题在哪里？重要的是提高土地的利用率，让土地生产更多的东西。现在有些地方在做试验，你可以享受社会更多的保障，甚至也可以进城，条件是你把土地转包给别人，把土地出租给别人，你又得了钱，土地又得到充分的利用，这样就行了。在将来谁种田？谁提高中国的农业产量？散户是有的，但是主要不是靠他们，靠三种人。

第一，向种地能手、种植大户转移，他们懂得用先进的操作方法，提高劳动生产率，这样就行了，现在在湖北孝感地区正在这么做。

第二，大力发展农民专业合作社。我们在重庆考察，重庆的梁平县产西瓜，西瓜合作社，产柑橘有柑橘合作社，产茶叶有茶叶合作社，这种合作社是自下而上组成的，账目公开，农民信得过。农业企业对农村低产田、滩涂地进行技术改造，用滴灌办法把沙漠变成田，改造盐碱地，试用咸水灌溉，这都是代表中国科技进步的方向。我们把这些都做了以后，我们相信既可以保证农民收入提高，农民进城有了钱，真正成为一个市民，这个保障是一体化的，农产量也可以上升，中国今年正在面临这样的形势。

在这个过程中，我们一定要牢记过去一开始讲的投资冲动的经验。我们要让GDP增长稳中求进，稳中求进意味着什么？稳中求进意味着这样的点，我们的增长质量提高了，你要想GDP上去，并不难，有各种招数，你不能用，用什么招数上去？乱砍，乱采，环境破坏了，GDP可以上去，但是结果怎么样？质量下降了，产能过剩增加了。所以我们要使得新形势过程中既要造成内需扩大，投资与消费并重，同时加快结构的调整。结构的调整意味着我们更依赖市场，结构调整不是靠政府命令解决的，要用市场的淘汰、市场的筛选，这样来解决产能过剩的问题，投资的决策仍然由市场主体来做。

假定我们能够做到以上讲的这些，我们经济增长将转入一个新的阶段。就讲到这里，谢谢大家！